文:潘伟

赵文英,瑶族,1958年10月出生于连县(今连州市)瑶安公社新九大队盘石里村。国家一级演员,上海歌剧院合唱团原副团长。1970年,参加瑶安公社新九大队瑶族业余文艺宣传队。1978年1月,连县文艺宣传队演员。1979年9月,上海音乐学院读书,期间,获上海“歌坛新秀”称号,担任莫扎特歌剧《费加罗的婚礼》女主角苏珊娜,拍成我国首部西方歌剧电影。1984年,获上海市第一届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女子第一名。1986年毕业后,在上海歌剧院工作,期间,在多部世界经典歌剧中担任女主角、舞台总监和执行导演。2015年,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《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文艺晚会》,担任执行导演。2016年退休后,担任18部经典歌剧和原创歌剧中的舞台总监。

　　2019年12月3日,顺德大剧院,世界经典歌剧《卡门》登场。赵文英备好票,邀请我等“艺友”来观看。所谓“艺友”,是昔日连县文艺宣传队的队友；而“昔日”,已过去了40余年。
　　上演的歌剧《卡门》,由中央歌剧院、福建歌剧院和香港歌剧院联合制作,赵文英担任副导演兼舞台总监,导演是卡斯蒂列尼(意大利),国际歌剧舞台上享负盛名。
　　见到“艺友”,文英说,今日是陈玉颜老师的生日。当年,陈老师来到边远的瑶安公社新九大队,住在瑶寨里,辅导我们瑶族业余文艺宣传队。我有今天成绩,离不开县文化馆、县文艺宣传队的老师和同事的帮助。我知道感恩。

　　赵文英的故事,就从新九大队瑶族业
　　余文艺宣传队开始———
　　良苗孕育瘠山里
　　2019年5月,我陪文英回乡,参加“连州市瑶安新九大队瑶族业余文艺宣传队成立五十周年活动”。“新九大队”,今不存在的农村基层组织,活动显得怀旧。已走上国际歌剧舞台的文英说,这是一生之中,参加最重要的活动。因为,她从这支业余文艺宣传队起步。
　　近乡情更怯,文英需要朋友陪伴。她视我为知己,或是都有过类似的少年经历。其实,陪伴已成团,都是当年连县文艺宣传队的队友,包括南方歌舞团原创作部主任罗慧琪,一位古稀之年的长者,曾是文英从艺之路的导师。
　　车上,文英不断说起“盘石里”,日思夜念却又怕回忆的瑶寨。半个多世纪,文英并非首次归乡,这次是“正式”应邀。乡人看来,文英衣锦还乡,荣归故里。
　　文英的途中忆说,断断续续。我脑海中,只接收到她少女时期的生活片断———
　　15岁的小姑娘,接到民兵通知,父亲从监狱里放出来了,去接回家。从盘石里走到瑶安,三四个钟的山路。在公社一间房子的窗口,她看见了父亲,戴着手铐。父亲走出来,头戴高帽,被民兵押送,由她“接”回家。过村寨,民兵即把“历史反革命”的衣袖拉下来,盖住手铐。给人一点尊严?路上不能说话,民兵紧跟在后。到家已天黑。她发现,父亲全身浮肿。
　　从此,父亲长期在家养病,实为疗伤。
　　父亲叫李亚才,1983年终于平反了。一个普通农民,家庭成分也不高,因何被“打”成“历史反革命”?因何被判入狱?文英说不知,档案也查不到,只知父亲旧时参加过“瑶队”。
　　孤独的少女,唯有上学时快乐。因为,学校来了位年轻的吴老师,背着二胡。从此,学校有了音乐课,寂静的瑶寨,有了音乐和歌声……
　　车子七拐八弯,终至盘石里。文英见到了吴老师,见到了当年“新九业余队”的队友。
　　“1969年9月初,我来到盘石里小学教书。学校所在地,是新九大队部,有九户人家。”退休多年的吴本行老师忆说,“小学设一至五年级,学生少,师资也有限,五个年级分成两个复式班,一至三年级一个班,四、五年级一个班。我上四、五年级数学课和全校音乐课。那年,学校增设了初中班。上音乐课,低年级唱儿歌,高年级和初中班呢,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,也教些乐理知识。”
　　当年文英十一二岁,冬天下雪,穿两件单衣,嘴巴乌黑,每天都食煨番薯。吴老师对着时尚的歌剧艺术家说。
　　“大队支书吴火源,知我喜欢吹拉弹唱,开学后,提出组建业余文艺宣传队。条件简陋,无设备,唯有我带来的那把二胡。组建宣传队时,就在五年级与初中班里挑,不论高矮胖瘦,选了十七八个学生,算是首批队员。”
　　队员赵秀英,与文英同年,也讲起往事:一起读五年级,文英天生喉底好,都喜欢听她唱歌。每天放学后,文英沿着溪流,边摘猪草边歌唱,对着山野,对着翠竹,像只百灵鸟。晚上,我们点着松光,结伴到大队部排练。
　　文英与众人,故土忆当年———
　　课余时间练基本功,扎马步、弓步、云手、拉三傍,还有走台。队伍初建,排练对口词、群口词、锣鼓词,排练舞蹈《在北京的金山上》《远飞的大雁》,还唱毛主席语录歌。
　　吴老师领着队员们,锯木头自制手枪、步枪和大刀,自制瑶家小长鼓,作道具。
　　1970年正月初二,文英和队友穿着绿“军装”,正式外出演出。吴支书挑着棉被、汽灯和锣鼓带队,大队赤脚医生随同。宣传队初次出寨,乡亲们放鞭炮相送。
　　先在附近的田心、天光山、大坡头、洛阳等大队巡演。所到之处,受到热情接待。偏远山区,文娱生活匮乏。
　　首演成功,师生热情高涨。吴老师又领着大家,上山砍毛竹,河里放竹排,至几十里外的收购点,卖竹子添置乐器。到了1974年,宣传队的乐器,已有笛子、二胡、板胡、扬琴、月琴和手风琴,表演水平也提升。宣传队就走出大山,到附近的公社演出。
　　破土萌芽风雨中
　　赵文英随母姓,过山瑶传统,却没摆脱“反动”父亲的影响。她随宣传队四处巡演,感觉背后指指点点:这个是李亚才的女儿。
　　初中毕业,除了文英,及家庭成分高的凤彩,其他同学都到公社念高中。文英哭了。
　　文英和凤彩,边参加生产队劳动,边参加“业余队”排演。
　　1976年,连县举办全县文艺调演。吴老师领着一群十几岁的山娃,坐上解放牌卡车,车厢里铺满稻草,从瑶山颠簸至县城,参加文艺调演。罗慧琦说,我们将娃娃们一个个从车厢抱下来。罗时任连县文艺宣传队乐队指挥兼作曲。
　　“新九业余队”演出,赵文英用瑶语独唱,唱《瑶山办起采育场》,接着,她又弹月琴,共队友说唱《夜校明灯》,都是吴老师的创作,艺压全场。调演评选,赵文英的独唱获一等奖；“新九业余队”的说唱亦一等奖,瑶族长鼓舞《把欢乐的长鼓敲起来》、歌舞《庆新春》,同获二等奖。文英初露头角。
　　瑶族人能歌善舞,姑姑赵亚莲,瑶族歌手,1959年任广东少数民族参观团副团长,上北京参加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庆典,歌,唱上了怀仁堂。从小受熏陶,姑姑是启蒙老师。文英跟我说。
　　同年秋,“新九业余队”参加韶关地区少数民族文艺汇演。汇演后,被选为韶关地区代表队,参加全省农村文艺汇演。县文化馆、县文艺宣传队派员到盘石里,指导排练。
　　全省农村文艺汇演上,赵文英女声独唱《瑶山办起采育场》,独唱《洪湖赤卫队》选段《没有眼泪,没有悲伤》,双获一等奖；“新九业余队”斩获两个二等奖、一个三等奖。获奖节目在广州中山纪念堂汇报演出,赵文英再唱《没有眼泪,没有悲伤》,台上台下,掌声久久不息,淹没报幕声。汇演结束后,应市民强烈要求,省文化局安排,在广州文化公园中心台,“新九业余队”公演了一个星期。赵文英名扬省城。
　　1977年12月,赵文英接到通知,被连县文工团(原连县文艺宣传队)录用。恰逢眼睛长“麦粒”,红又肿,她报到迟误了七天,罗慧琦老师严肃批评。从此,读书或工作,文英从未迟到早退。在上海歌剧院工作30年,同事评价她:文英要是请假,那一定是天要塌下来了。
　　凤彩同时被连县文工团录用。非命运公平,是两人都优秀。
　　进团不久,赵文英被广州歌舞团“借”去半年,参加广交会演出。期间,李谷一老师、周小燕老师,都指导过她唱民歌。
　　你天赋条件好,该去深造,报考音乐学院吧。县文化馆的陈玉颜老师对文英说。陈玉颜曾在广州乐团拉小提琴,比旁人看得远。
　　文英决定试试,报了艺考。1979年7月,去广州考试前一天,文工团还在保安公社演出。散场后,团友邓功辉和黄国强,骑单车分别载着文英和团长何玉玲,星夜赶回连州。翌晨,文英坐早班车赶赴广州。
　　声乐考场起轰动,赵文英的歌声,被老师们誉为“来自天堂的声音”。而英语科考试,则是另一番景象,面对26个字母组成的考卷,赵文英只写了3个字:没学过。
　　幸运之神再次眷顾,广州星海音乐学院和上海音乐学院,同时录取赵文英,都在“抢政审表”。去上海吧,一流音乐学府。罗慧琦老师建议。
　　1979年8月29日,文英至今记得这个日子,团友杨永强“神通广大”,找辆大卡车,送她到坪石火车站,坐火车去上海。
　　云雀高飞声自远
　　那年,文英21岁。课堂上,方知莫扎特与贝多芬,方知威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。头学期眼花缭乱,有新鲜感,更有压力。不识英文单词,不识五线谱,文化底子薄,与同学相比,差距很大。太多知识要学,时间总觉不够。课室、琴房、宿舍,三点一线,是每天的校园生活。身处大上海,姑娘不逛街。
　　边远山区来的学生,入学始,学院每年发“助学金”扶持赵文英。
　　学院开设“大师班”,外国著名声乐教授授课。文英说起当时挑学生的情景:教授来到各大课室,学生们正专注听课,或埋头作业,突然空中抛出一串钥匙,谁反应快接到,即有资格进入“大师班”。文英荣幸接到钥匙。
　　天赋靓喉,又勤奋学艺,入学第二年,赵文英就代表学院参选,凭一曲《我从瑶山归》,斩获上海“歌坛新秀”称号,《文汇报》《人民日报》分别报道。
　　1981年起,赵文英师从著名声乐教育家高芝兰,我国首位主演《茶花女》的女高音歌唱家。赵文英学美声唱法,从零开始,从“高”开始。
　　1983年,上海音乐学院排演莫扎特歌剧《费加罗的婚礼》,竞演者众,文英脱颖而出,扮演剧中女主角苏珊娜。上演后,拍成我国首部西方歌剧电影。这年之后,赵文英的“助学金”变为“奖学金”,因为成绩优异。上海求学7年,文英没用家里的钱,并获学院声乐系首位免考硕士研究生资格。
　　1986年,赵文英以第一名的成绩,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。毕业音乐会上,她用四国语言,演唱八首西方经典歌剧；歌剧汇报演出中,她扮演威尔第歌剧《茶花女》的女主角微奥莉塔。从英语考卷的“没学过”、不识五线谱,到能用英文、意大利文、德文、法文、拉丁文演唱西方歌剧,赵文英付出了多少努力?!
　　毕业后,赵文英入了国内一流的艺术团体———上海歌剧院。是人才,破格落户上海。她感慨:音乐,改变了自己的一生。
　　进入上海歌剧院后,赵文英在多部经典歌剧中担任女主角:法国作曲家比才的《卡门》、奥地利作曲家约翰·施特劳斯的《蝙蝠》、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《波希米亚人》、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《女人心》等,还在《西厢记》《江姐》等中国歌剧中,扮演家喻户晓的角色。演出剧目数百场次,其演唱风格之清丽,舞台表现力之丰富,业界好评,观众喜爱。
　　2008年,赵文英随上海歌剧院,受外交部邀请,来到钓鱼台国宾馆,演出莫扎特的《安魂曲》。“此刻想到亚莲姑姑,仿佛我续上了姑姑当年的历史。”今忆起,仍激动。同年,文英的女高音,回响在维也纳金色大厅。
　　从普通演员,而国家二级演员,再而国家一级演员,成为上海歌剧院合唱团副团长,赵文英一步一脚印,走上了自己的艺术巅峰。
　　赵文英的艺术生涯,还有舞台总监和执行导演,被誉为舞台“大管家”:国家大剧院邀请她担任舞台总监；央视与国家大剧院合排歌剧《托斯卡》,邀请她担任舞台总监；北京鸟巢,张艺谋导演歌剧《图兰朵》,邀请她担任舞台总监；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《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文艺晚会》,她担任执行导演。
　　南来北往藉秋风
　　光阴荏苒,转眼就至2016年,赵文英办了退休手续,单位挽留,已延了3年。年未至花甲,艺正臻成熟,犹如秋天收获季。
　　2018年5月4日晚,广州大剧院上演原创歌剧《马可波罗》,文英担任舞台总监。她留好票,邀我等“艺友”来观看。同年12月初,著名作家莫言作品改编、山东艺术学院创演的歌剧《檀香刑》,在国家大剧院上演,文英担任舞台总监。她在微信里向“艺友”预告。
　　退休后的文英,还忙:天津音乐学院排演原创歌剧《岳飞》,福建大剧院排演普契尼歌剧《托斯卡》,江苏大剧院排演原创歌剧《拉贝日记》,青岛交响乐团与国家大剧院联合排演歌剧《洪湖赤卫队》《冰山上的来客》,澳门艺术节排演原创歌剧《香山梦梅》……她约莫数数,十八部之多。
　　如云雀般飞南飞北,并非物候,她只为心中的歌剧艺术殿堂。